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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咪的故事

要不要养猫,怎么养呢?

女儿说:“咱们住到平房小院了,快养一只猫吧。最漂亮、最温柔、最招人疼的动物就

是猫。人有什么不痛快的事,一摆弄猫,就全忘啦。”

奶奶说:“快养猫吧!昨天晚上,就在暖气片下面,一只小老鼠爬来跑去,它根本就不

怕人。等冬天,野地里的老鼠就要往人家跑,咱们家要是进了一窝老鼠……一窝变十窝……

可就糟了大糕了!”

妻子说:“养猫最毁东西,它没事磨爪子,把地毯,把沙发巾,把新潮家具都会毁

掉……又偷肉偷鱼偷奶,什么不吃它也要上桌子闻上一遍……再说,猫屎谁管?”

儿子说:“对不起,我可不同意养猫。我的儿子小辉刚出生两个多月,被猫抓了会得一

种特殊的儿科疾病……叫作舞蹈病还是黄热病?”

女儿说:“美国有一个黑人家庭,不养猫,闹耗子。后来他们的襁褓中的孩子被耗子咬

掉了鼻子。”

“不要说话这样难听……”妻子连忙使眼色。

儿媳妇说:“养猫就要剪掉猫的爪子,还要给猫做(去势)手术,那样的猫就好养了。

李院长,赵主任家的猫就是这样经过安全处理的。经过安全处理的猫,有猫的各种好处,没

有猫的各种缺点。”

最后由教授——一家之主做结论:第一,猫还是要养的;第二,为了猫道主义,不要给

猫剪爪子做手术,不要妨碍猫的天性。再说,安全手术也是做不彻底的。比如去势,总不可

能去掉排泄机制。它不闹春了,仍然会闹尿闹屎;第三,如果养猫,必须确立一套规矩,不

准猫进卧室、客厅、书房,只准猫进厨房、饭厅、锅炉房;当然,猫在户外的活动不受限

制。为此,只能从很小很小培养起一只猫,使它适应咱们家的养猫规则、咱们家的猫的生活

方式。

小猫来了,白色的细长毛,灰蓝色的眼睛,黑鼻头,红嘴,脑瓜顶上有两瓣黑斑。见到

人,它发出细而长的声音:

“咪呜——”曲折有致。

“噢,它真是太娇小了,像个婴儿,而且,它和人是多么亲啊!你们看,它看着我们大

家,那么信任,那么依赖,我简直要为它哭出来了!”女儿说。

“品种还是不错的,基本上还是波斯猫,当然,祖系不一定完全纯。白毛固然好看,但

很容易染脏,一旦染脏了就非常恶心。太小,也不好养,多喂它一口馒头它就能撑死。问题

还要看它是公猫还是母猫。公猫不如母猫讲干净。母猫会招一大堆公猫来……”儿子说。

“我最怕的就是猫在房顶上叫。”儿媳插嘴说,“叫起来我全身起鸡皮疙瘩。猫一旦乱

跑起来,就更容易传染疾病……这个猫的皮毛和眼睛还是都不错的,但是它的下巴太尖,像

猴,不像猫。猫头猫脸应该是圆笃笃的,不是吗?”

按照教授所确定的,能够被各方面所接受的原则开始养猫,母亲为猫找了一个大木匣子

作窝。奶奶专门为猫做了一个小褥子,虽然褥子里装的是旧棉絮,但对于猫来说,至少应该

算是“四星级”旅舍的条件了。女儿为猫预备了专门的食盘与水碗。奶奶吃饭的时候喜欢不

断地给猫喂食,不断地与猫分享自己的食物:从炸油饼到红烧肉。儿子提出,过分地、毫无

界限地把吃食任意提供给一只小猫,未必是可取的:一、猫可能撑出毛病;二、许多食品因

吃不了而剩下而变馊,是一种浪费;三、猫本来就有馋的缺点,如此满足供应,只能使猫的

胃口比人的胃口更刁更娇更贵族化,一旦例如肉食供应上出现了什么问题,人说不定挺得住

而这只猫会出现悲惨局面。教授首肯了儿子的意见,认为对猫对人太娇惯了都没有好处。教

授和他的妻子回忆说,三十年前他们养过一只猫,这个猫专门喜欢吃白薯皮、南瓜皮、烂白

菜帮……像这样的饮食习惯就很值得肯定。儿媳妇甚至于说,她的娘家养过的一只黑猫,夏

天的时候靠吃蜗牛和土鳖而生存——连白薯南瓜白菜皮都毋庸提供。女儿略带感情地说,她

的一位女友家也养了一只猫,品种还不如咱们这只,但人家每天专门购买三角钱羊肝两角钱

小鱼喂食之。底下的微词,她没有继续说。但大家认为女儿对猫的关怀和袒护,基本上也是

理论性的——因为女儿一周之内,难得在家呆上几个小时。奶奶趁着人们争论的机会把半块

豆腐丢给了小猫,小猫不领情,对豆腐的反应是莫名其妙然后退避三舍。

不管人们在猫食问题上展开了怎样的论争乃至吵闹,猫儿对饮食状况似乎并无大的不

满。相反,对它的“四星级”卧榻却显出了十足的难以适应。白天晚上,它都不肯在木匣里

呆。它总是凑到各个房间特别是客厅门口凄楚地哀叫,显然,它希望有人活动的房间能对它

开放开户,希望人们能够容纳它的共存。开始,人们感到它的哀求的叫声婉转动情,充满着

幼者弱者的天真无助与对主人的殷殷期待:“你们不要我了么?放我进来吧,我只在一个角

落呆一会儿……不要让我一个睡在厨房,离开主人我多么害怕……”它的曲折起伏的咪呜声

似乎在这样说。

“要不把猫放到屋里来吧,怪可怜的……”教授说。

“小孩送托儿所还要哭两声呢,一个猫……”教授的妻子想了想,说。

于是教授推门走出,抱起猫,给以抚摸安慰,特别是帮助猫抓搔一下它的下巴至脖颈

处。据说猫“洗脸”时靠前爪够不着那个地方,据说人这样抓搔一个猫是搔到了痒处,是对

猫的最友善最恩惠堪称仁至义尽的表现。果然猫被教授抓到痒处以后喉头发出了幸福的咕噜

咕噜声。然后教授像抱着自己的孙儿去托儿所一样地抱着抚着猫咪,走入饭厅,亲手轻轻柔

柔地把它置入“四星”榻,蹲下,以十足循循善诱的课堂授业声调对它说。

“阿咪,不要吵,不要闹,就在这里好好地睡觉,你看这儿多舒服呀……”

教授尽到了自己的类于慈父的责任,他觉得自己对于猫够仁慈的了。

可能两小时以后,也可能一小时乃至半小时乃至十分钟五分钟一分钟以后,又传出了猫

的哀鸣——它又跑到了卧房客厅门口,它等待着主人的接纳,它要的是人的亲昵而不是“四

星”软席。

最动人的抒情曲在持续三分钟以后也会引起厌烦,如果是深夜或是夏日中午人们好梦正

酣的时候,嗷嗷的惨叫只能引起痛恨而不是怜惜。“这个猫真讨厌!”“臭猫!”“滚!”

人们渐渐发出这一类语言信号。如果单凭语言——因为说到底人与猫并没有可以无误地进行

交流的“共同语言”——不能停止猫的吵人清梦的咪喵花腔,接着人们就会开开门向猫大喝

一声乃至轻轻踢它一脚,使它认识到它的所为已经很是不受欢迎了。

有一次,当儿子打开门准备给吵闹的猫以适度告诫的时候,不等告诫生效猫儿已经滋溜

钻进了屋。“死猫,进屋了。”儿子说。于是展开了对于猫的围剿。猫吓得钻入柜子底下,

抖个不住。人越伸手去捉它便钻得越深,似乎要钻入墙角墙缝。这种表现显得益发不高尚不

光明正大不展样,甚至带有故意与人做对的含意:你不让它进屋它偏进屋;你想捉住它它偏

藏藏躲躲不让你捉;它究竟要干什么?它找人追人哀鸣要求进屋,不就是和人亲么对人好喜

欢人么?那它为什么不听人的话不合人的意而且和人对着干呢?它是不是陷入猫的怪圈了

呢?它是不是陷入心思与行为动机与效果的矛盾中去了呢?

反正它最后被捉出来了,它当然不是人的对手,它挨了一顿打,被抛入“四星”木匣。

它的两眼大睁、上视,眼珠里反映着电灯泡的红光,本来的灰蓝色的眼睛变成令人不快的褐

红色两枚弹子,不知道是猫眼充了血还是电灯光与波斯猫眼珠之间的光学反射作用,使猫眼

变得那么褐红得骇人。人们不再用软语和爱抚来劝慰它安心木匣,而是咆哮着喝斥说:

“你再捣乱,揍不烂你!”

经过了许多次一次比一次严厉的训斥与体罚以后,猫似乎终于明白了也不得不接受了主

人对自己的要求。它长大了,长胖了,除去吃饭喝水拉屎拉尿及其前前后后、懒洋洋地、漠

然地伸伸腰,动动爪子和尾巴以外,不再走出木匣了,甚至连咪呜也很少了。它的嗓子似乎

愈来愈嘶哑了,再一点就是猫越来越脏,它不再用自己的猫办法清洁自己的皮毛。白猫不

白,这是非常难看的。

“这回猫倒挺老实的了。”

“可是这个猫太傻,太懒,太蔫!”

“脏死了……你看人家家里的波斯猫什么样儿!”

“这个猫是不是生理上有缺陷?怎么它不上房,不叫春?

我看咱们养了个太监!”

“也可能不是生理缺陷而是心理变态吧。”

人们议论着,笑着。只有教授有点严肃又有点沉重,他说:“我看这个猫的性格扭曲

了。”人们笑了起来。他又说:“我看它缺少的是爱呀!”他叹了一口气,大家沉默了。

“我常常不在家,”女儿说,“要不我就让它每天晚上睡到我身边……”儿子说:“那好

吧,‘让世界充满爱’嘛!既然爸爸要给它爱,我看从今天晚上就让它睡到爸爸被窝里

吧……”

教授摇摇头。人们又笑了。他甚至与妻子也是分床睡的,遑论一猫?教授的妻子说:

“别分析了。你这一辈子,什么事都分析,连一只猫也分析得叫人难受……除了分析,你又

做了什么,你又做得了什么呢?”

教授苦笑了:“所以我是教授呀……我做不了兽医,也做不了屠夫……”

此后的忽然一天,猫不见了。

“四星”级木匣空空荡荡。猫食盘与猫水碗无“人”问津。当慷慨慈善的主人想把鱼头

鱼刺鸡臀鸡爪牛肉硬筋赏赐给依赖人恩过活的小动物的时候,他们发现他们失去了施恩的对

象。

有猫的时候常常觉得猫儿讨厌,甚至猫围着你的裤脚转、抓你的裤脚、舐你的脚趾头、

向你乞怜邀宠也让你心烦,它多么碍事!你踩着它的爪子,它怪叫一声,倒叫你吓了一跳。

而现在它没有了,你走路不会受到任何阻碍。你切好的酱牛肉摆在餐桌上也不需要加罩防

范。晚上睡觉无需关好门,没有什么东西——除去关门也挡不住的苍蝇蚊子蟑螂细菌——会

跑进来。当你想喝斥两声逞逞威风或者指桑骂槐地发发怨气的时候,你的主体失去了客体对

象;而对人逞威风与发怨气就没有那么便当了。

于是都有了失落感。

女儿呜呜地哭:“它多可怜呀!来到咱们家就没过过好日子……如果它被别人抱走,它

也许会受虐待的。我的一个朋友,他们家养猫是把猫拴在床头的,给猫上了套包子、缰

绳……他们对阿咪要是也这样可怎么办呀!”

教授的妻子到离家不远的一家个体饮食店买馅饼,看见了一只白猫,大小与那只波斯猫

相仿,额头有一块黑斑,眼睛不是灰蓝而是暗黄。这个发现使全家非常激动,会不会是我们

那只猫?会不会为猫做了整容、割了双眼皮、染了“发”并且染了眼珠?于是女儿和儿媳妇

也去买馅饼,嘴里说买馅饼眼睛却盯住了猫,使女店主直眨巴眼、发毛。

不是“我们的猫”,三次核查以后,大家说。

这猫是怎么丢的呢?上房了?迷路了?猫还会迷路吗?出大门了,被抱走了?很可能。

现在的道德水平太低,这样把人家的猫抱走,形同偷窃乃至抢劫,不知我国刑法对此种行为

有没有制裁的规定。听说还有偷了猫去剥皮出售的呢,太残忍了。听说养鸽子的人在房上下

夹,如果这个猫被猎夹打住,早就没了命了……谁下的夹?太缺德了!市政府应该明确规

定,不准任意下夹……那天早上猫在吗?谁看见了?谁出大门没关门?为什么这么好的一只

猫竟没有人关心?

探讨了一番,没有结论,女儿再哭了一场。

五天以后,教授忽然心事重重地讲了一个故事:据晚报刊载,市郊一个区为防止狂犬病

规定在某月某日前必须把所有的家养狗消灭或上缴集中处理,某月某日为“无狗日”,这一

天见狗人人得而诛之。有一家兄弟,偏爱一狗,这一天把狗藏在房中,搂着狗不让狗出声吠

叫,一副与狗共患难乃至共存亡的架式。谁知天色黄昏之后,人也松懈了狗也受不了了,突

然狗跑出房间跑出宅院跑上大街。兄弟俩在后面追,狗在前面跑。打狗的积极分子在后面

追,狗在前面跑。石块木棒纷纷向狗身上落去,狗在前面跑。人们大声吆喝,狗在前面跑。

人们使用了弹弓、飞镖等土造“武器”,狗在前面跑。最后狗筋疲力尽了跑不动了。爱狗的

两兄弟终于追上了狗。他们用身体保护狗宁可以己身代狗受木石的打击。忽然,狗叫起来,

咬断了兄弟之一的喉管。晚报记者指出:两兄弟不按规定办,自作自受。

大家没说什么。觉得教授的故事很不得体。

又一周之后,凌晨,全家都在沉睡,忽然听到阿咪的咪呜声,声音响亮,完全没有哀求

的意思,嗓子也毫不嘶哑了。

教授一个蹦子从床上跳下来,赤身穿上大衣去欢迎它。全家都起来了,欢呼着,欢迎这

个猫。教授急急忙忙从冰箱里找来了牛肉和牛奶,准备用最新鲜的高质量动物蛋白来欢迎这

只猫。而且,他们打开了每一个房门。他们准备优礼有加地请猫进入任何它“认为方便”的

房间。

咪咪,咪咪,……教授叫着,妻子叫着,儿女叫着,儿媳妇也叫着。年已两岁的孙醒

了,也叫着。叫咪咪的合唱感人肺腑,催人泪下。

阿咪舐了舐牛奶,嗅了嗅牛肉。阿咪很瘦,毛显得很长,也挺脏。但它的眼睛闪闪发

光,兴奋而且野性,好像刚刚打了一个胜仗。阿咪抬起头一个又一个地看着大家。几乎可以

说是检阅。然后它走近一个又一个的房门,走近一个又一个它想进而不可得的房门,它看了

每间房内的摆设。众人屏神静气,不出声。

然后阿咪突然转身,一溜烟一样地爬上槐树,跳上屋顶,回身望了望惨叫着它的主人

们,离去了。